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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一
1985年8月30日下午三点十分，火车缓缓开进了北京站。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站起身来趴在窗子上急切地在站台的人群中寻找着鲁杰的身影，他一定早早就在站台上等我了。
在我坐的九号车厢即将停靠的地方，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件雪白的衬衫端端正正地套在身上，一头的短碎发看起来相当帅气。鲁杰一米八的个子在人群中并不容易被淹没，他那双清冷又桀骜不驯的眼睛正急切地掠过每一节车厢。
“鲁杰，鲁杰！”我拍着车窗使劲地叫着，整节车厢都回荡着我高亢兴奋的声音，车厢顿时安静了下来，旅客们好奇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扭脸儿看看四周，很不好意思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但手还贴在车窗的玻璃上舍不得拿下来，好像要让鲁杰看见似的。
我不知道隔着玻璃，鲁杰能不能听到我的喊声，但是他就是那时候急急地朝着我的车窗望了过来，迅速地发现了车窗旁边我那张兴奋的脸，欣喜地朝我挥舞着双手。我也咧开嘴冲他笑着。
火车刚刚停稳，鲁杰就已经跑到了车厢门口，急着要往车上挤，“方晴你别动，我去给你拿行李。”鲁杰冲我喊着。
“挤什么挤，没看见这么多人都要下车吗？在下面等着！”列车员用胳膊挡在了鲁杰面前，鲁杰尴尬地吐了下舌头。
我拎着两个大箱子从车上走了下来，鲁杰一把抢过箱子，还不忘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我感觉到脸有点烫，赶紧四下打量了一下，似乎没人注意我们，这才和他说：“你几点来的？”
“我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真恨不得回去接你，然后再和你一起坐火车过来。在火车上没累着吧？”这么长时间没见，鲁杰还是像以前一样，做什么事情都要先问我的感受，生怕我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没有，看把你担心的。”鲁杰对我的疼爱总是让人觉得很温暖，我的脸上肯定已经笑开了花儿，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
鲁杰在车站附近找了一辆车子，打开车门赶紧把我塞进了车厢里，“快进去凉快下，外面太热了。”鲁杰一个人把行李搁到后备箱放好，这才跳到车上。车子一直开到了中央戏剧学院门口，今天是我到学校报到的日子。
“你看我穿成这样行吗？我特意搭配的。”在进学校之前，我站在鲁杰面前问他。为了今天来报到，我特意穿了一套当时流行的蓝色运动服。
鲁杰这才从一路搬行李、找车子的辛苦中缓过神儿来，从头到脚地仔细看了看我，“你穿什么都好看。”
我假装嗔怒道：“就会哄我开心。”
不过，我从来都不会怀疑鲁杰对我说的话，从小到大他都没对我撒过谎，哪怕是一次，所以我自信满满地走进了学校。
二
赵英雄的到来的确给中戏带来了不小的骚动，因为我到门口的时候，好多同学都挤在那儿要看个究竟。
“你就是方晴？”我进去的时候，赵英雄和剧组的工作人员正在屋里等我。看着王美珍带我来，赵英雄冲我问道。
4月份的北京还春寒料峭，赵英雄留着小平头，穿了一件海魂衫，套了个卡其布的夹克，西北汉子的硬朗像是要在寒风中急不可耐地从那并不壮硕的身体中挤出来。
“对，我就是。”这个赵英雄和我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我觉着能够拍出那么好看的画面的人，一定也长了一副俊美的脸庞，但是眼前的赵英雄样貌却并不出众。
“你看过小说《酒坊兴衰》吗？”赵英雄问我，表情并不严肃，但听得出说话很有分量。
“没看过，不过听说好像是一个讲抗日的故事！”在导演面前，我并没有刻意表现自己，知道多少说多少。
“那你看着这个本子，把这段的台词读一下！”我接过赵英雄递给我的剧本。
我照着本子读了一遍，因为对整个故事并不了解，读完后我觉得自己的感情并没能放进去。
“赵导，好像感觉太学生气了，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是不是和咱们《酒坊》里的巧儿还有一定差距啊！毕竟那个是略带点儿苍凉但却鲜艳夺目的带刺儿玫瑰！”林志成低头和赵英雄说，声音虽然不大，但屋里的人都听到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王美珍，在她耳朵边耳语了一句：“估计是没戏，那台词我压根没读出一点儿感情来。”我心想着，剧组要是觉得不适合就算了，只等赵英雄发话我就出去了。
但等我转回头来的时候，赵英雄的视线还牢牢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没说话，旁边的工作人员也都安静地等着他。大概过了四五分钟的样子，我被他看得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赵英雄突然站起身来，对工作人员说：“就她了！”短短三个字，透着一种少有的霸气和张力。
赵英雄的决定让剧组的工作人员和我都觉得有点儿惊讶。直到看着赵英雄他们从屋子里走出去很远了，我才缓过神儿来，心里头开始为被选上的事情高兴起来。
三
第二天，我早早地套上了对襟棉袄，穿上了红棉裤和圆口布鞋，在片场等着。我在电影中叫巧儿，《酒坊》开拍的第一场戏是电影的后半段，巧儿已经结婚生下了孩子。
“巧儿从桥这头跑到另一头，然后蹲在河边。”我再次看了一眼剧本，我的第一个镜头就是拍这个。
“我上学的时候学的话剧表演都是从头演到尾的，这怎么一开演就直接到了电影的结尾了呢？巧儿又是个生过孩子、经历过很多人生曲折的妈妈，她跑上去的姿势到底是啥样的，跑过去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导演还没喊开始，我在桥底下自己琢磨着，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第一场，各部门准备，开始！”赵英雄的声音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场记已经打了板，我像是从梦里惊醒一般，赶紧回过神来，撒腿就从桥上跑了过去，啥也没想。
我心想糟了，刚刚那样跑跟我早晨迟到了往教室赶的感觉一样。果然，我刚蹲在河边，摄影师大哥洪建军就生气了，冲着导演喊了句，“这是赶着去考试呢，还是去投胎呢。”
剧组的副导演林志成、摄影师洪建军，还有灯光、场记都停下来开始等我，我战战兢兢走回桥这边来，有点不知所措。
赵英雄停了手里的活儿，没言语。一溜小跑着从远处的监视器后面向朝我跑来，“你就想着前面的戏咱都已经拍过了，你一生的命运都抓在别人的手里，这时候的你迫切地想要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自由，这种压抑着的而又急切要迸发出来的情绪让你的内心充满了巨大的力量。你应该带着这样的力量从桥上跑过去，可能只有跑过去了，你才能看见你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有点感觉了没？”片中我的丈夫张斌也过来和我说戏。
我点点头。
“各部门注意了，再来一条！”赵英雄重新走回到监视器后面，抬头给了我一个微笑，充满了对我的信任。
当我跑到第五回的时候，赵英雄终于喊了个停：“过了！”
我从桥上走回来的时候，瞄了一眼洪建军，他正有点得意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第一条戏总算过了。
四
“今天挺累的吧，赶紧回屋歇着吧。你可别怪我严肃啊，不对你们这些小丫头厉害点，戏就拍不好！”拍完第一天的戏，不知道是因为累还是兴奋，都晚上十一点多了我还一点睡意也没有。我正走到屋外来透透气，正好撞见端着洗脸盆出来倒水的洪建军。
我们剧组的人分住在两个大院子里，我和洪建军、赵英雄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
“怎么会呢，我巴不得以后多让大哥指导呢！”今天的戏过了，我的心里也轻松了一些，对着洪建军也没那么害怕了。
“你这小丫头还挺会说话，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还有一大堆戏等着你拍呢。”看来洪建军也只是工作上严肃，私底下还挺会关心人，我立马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嗯，赵导还没睡觉？”我朝着院子里望了一下，除了我、洪建军和赵英雄屋里的灯还亮着，院子里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了。
“他，这时候对他来说还早。你不知道，他以前没当导演那会儿，我跟他一块摄像，他屋子里的灯都是最后一个才灭。不是看剧本就是看书，反正闲不下来。这会儿应该是看剧本呢！你别管那么多了，赶紧回去休息！”洪建军转身进了自己的屋。洪建军和赵英雄一起搭档过好几回了，两人的关系很熟络。
赵英雄屋里亮着昏黄的灯，窗子上映着的他的影子，他弓着背在翻看着什么。那盏灯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熄灭，我伸了个懒腰也回屋睡觉了。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想着赵英雄给我分析的戏，演起来顺手了不少，洪建军大哥的抱怨也少了，这让我的心情放松了很多，晚上我在屋里边看剧本边还唱起了歌。
墙上的指针到了十一点，我端着脸盆到院子里接水，准备洗洗睡觉。
“哎呦！”
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直直的就朝我撞了上来，还有点烫的水洒到了两个人的身上。“谁呀，走路都不看着点儿。”我心里有点生气，话从嘴里直接溜了出来。
“烫着没有！烫着没有！”对面的人没顾自己，慌忙用手擦着溅到我身上的水，一双大手碰到了我端着脸盆的手上，很凉但是却很柔软，我心里颤了一下：是赵英雄。
“哦，没事，没事，就溅了一点水，没什么。”我对刚才的那句鲁莽的话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走在路上光顾着想电影的事了，黑灯瞎火的也没看见你，没把你给烫着吧。”赵英雄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噌一下收回了擦水的手，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你回去检查检查，要是哪里疼过来告我，我这有烫伤药膏。”赵英雄很认真地说。
“呵呵，没关系，你也赶快擦一下你身上的水吧。”进组这十多天了，除了说戏拍戏，我还没和赵英雄这么单独接触过。看着我端着盆离开，赵英雄才朝着自己屋子走回去。
进了屋，我用毛巾擦着刚刚被溅到的手和胳膊，突然想起了刚才那双温柔的大手，眼睛不禁停留在了刚才被他擦过的地方。
“溅了点水哪能烫伤，没想到这个大导演还挺可爱的。”我自言自语道。
五
我正坐在大坝上愣着出神的时候，就听见赵英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真在这儿呢，听剧组的人说你每天都到这儿来坐坐，就过来看看。”
“这几天演戏的状态还行吧？”赵英雄跨过草丛，和我并排坐在了坝子上，一双大手撑在身体两边。今天的月色很好，水面上反射着月光，甚是透亮。
“嗯，还不错。”赵英雄和我坐的很近，我盯着他放在我身旁的一双手。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晚上碰到了他的手，现在只要看到，心里便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我当初还真担心你会把这部戏给弄砸喽，拍第一场的时候，洪建军他们那么愣愣地看着我怎么想办法，你知道他们当初都不太同意我选你。我当时也挺紧张的，手心一直冒汗，看着你的表演和不知道要干嘛的表情，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也不知道当时怎么那么坚决就用你了！”赵英雄说。
“现在后悔了？”我很害怕他对自己失望。
“当然没有。其实第一次在学校见你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惊艳的感觉。那不是对于你的外表，你当然很美，古典清纯不张扬，但是更多吸引我的地方是大家没看出来的你内心的那种韧劲。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能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这几天的戏拍下来也证明我是对的。当所有人都在戏里特别使劲儿的时候，你的真实就成了影片里最宝贵的东西，而你性格上的野劲又非常适时地表达出了人物的内心。你像是一个经历了生活的种种苦痛才能有这么深刻感悟的女人，可我知道你并不是，这就是你的张力。”
赵英雄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我觉得我每一次见到你都会从你的身上发现一些新的东西，这让我很兴奋，也会时刻激发我对于电影的灵感。”
他居然这么直接的夸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细致地描述过我的内心，连鲁杰都没有。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内心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而这样的力量竟然被他捕捉到了。被赵英雄夸奖的感觉让我心跳加速，我甚至都不敢大声的呼吸，心里像眼前映着月光的水面一样，有点微波荡漾。
我和赵英雄静静地坐在大坝上，我没有再说话，生怕任何一句话都会把那种微妙的气氛给弄没了。
我们从大坝回到屋里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我洗完脸，坐在床上犹豫了半天，还是出去敲开了赵英雄的门，“把你穿着的汗衫给我。”
“啊？”赵英雄一愣，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怎么了？”
“你拿给我就好。”我有点不好意思，希望这个对话快点结束，我听到自己对赵英雄说话的口气中夹杂了一丝丝情愫在里面，我有点害怕。
赵英雄回屋把汗衫换下来，犹豫地拿给我。我拿着跑回了自己的屋，取出针线，动作很麻利地把袖口上破了的地方缝了起来。
“你的袖口破了，你应该都不知道。”我再次来到赵英雄的门前，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表情像那天晚上撞到我的时候一样，有点无辜还有点可爱。
“我没注意到，怎么好让你做这个呢？”
“怎么不能。”我没等赵英雄回答，把汗衫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走了。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但是心里却开始莫名地高兴起来。
六
大家吃完饭已经是十点多了，高亢的情绪让每个人都有点微醉，一路开车唱着歌回到了村里。
狂欢过后总是会让人更加寂寞，这个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只是我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就感受到了。
坐在车上，我并没有随着大家的歌声高兴起来，酒精的作用和刚才的兴奋居然让一种巨大的落寞开始猛烈地侵袭着我。看着车窗外的景象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眼前，我意识到明天就得离开这里了，我忽然很害怕失去什么。再看看赵英雄，他也是一个人沉寂地靠着窗子，并没有加入到大家的歌声中。
回到屋里，我在床上躺了很久都睡不着。酒已经醒了，我越发精神起来，脑子里总是回味着这三个月来和赵英雄相处的日子。他严肃工作的样子总是那么迷人，不过有时候憨憨的表情也着实很可爱。
我想让自己的思绪就这样停留在这里，但是心里却又开始害怕，鲁杰英俊的脸庞把我拽着往前跑。这三个多月来我好像看着自己慢慢地从鲁杰，这个和我相恋了十几年的男孩的身边走开了，但是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我的脑袋现在全被另一种幸福的感觉包裹着，这是和鲁杰在一起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我没有办法顾及别的事情了。我像是陷到了一个柔软的草洞中，虽然知道可能是陷阱，却舒服的让我不想出来。
我索性走出院子，想到旁边的麦场坐坐。８月份的夏夜，天空中只散落着几颗星星，并不亮堂，空气倒很新鲜，偶尔还能听到水塘里的青蛙在叫。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感受着这里的生活。
明天的分别过后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赵英雄现在在干什么，他会知道我的想法吗？我的头好像是因为想了太多的问题开始疼起来，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走向麦场。
麦场上黑漆漆的一片，白天被太阳照过的地面还暖暖的。我走到麦场边上准备坐下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光亮，有人拿着烟坐在那里。是赵英雄吗，我猜想着，刚刚平静了一点的心又开始晃动起来。
我急步走了过去，果然是赵英雄，“你也睡不着吗？”
“是啊！明天就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赵英雄的话像是从远处飘来一样。
“舍不得，舍不得什么？”这样的黑暗和一点点酒精好像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四周越发安静了，我的问话似乎冲破了这沉寂的夜在耳朵边回响着，我等着赵英雄回答。赵英雄用力地吸完了手中的烟，吐出了最后一个烟圈，那里面夹杂着他的叹息声。
许久，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没有动，任由他摸着，大脑一片空白。
“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吗？”赵英雄的话很低沉，但每一个字我都听的很清楚。他的手停在了我的头发上。四周的空气快要凝结起来了，他再也没说任何一句话，停在我头发上的手久久没放下，手上和眼睛里应该满是伤感。
夜很黑，我看不到，但我却能感觉到。
七
《酒坊》在西北影城只拍了二十多天的时间就拍完了。这次是《酒坊》真正的关机，剧组的演员们都在一一告别。
“这一走，不知道我们两个啥时候能再在一起演戏。”我和张斌说。这四个多月的拍摄，张斌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没有他的启迪，我想我对于电影的把握可能也没现在这么精准。
“嘿嘿，行了，别伤感了，以后一起演戏有的是机会。别以后你出名了，不跟咱合作就行了。”张斌说笑着。不过，从那以后，我和张斌还真没再找着机会合作过。
和所有的演员都告过别，我唯独没和赵英雄